文学小说无法悲伤天地变幻人心动

别说读书苦,那是你看世界的路。

一九七六年十月之初,从北京、省城和州城陆续涌来许多令人兴奋的消息,一些带传奇色彩的故事也开始飞快流传。一向冷清的邮局热闹多了,每天都有不少人主动去等候信件,那些来自北方的信件常常会引起众人争看,因为信中的一段话语或者夹在封内的一份传单,往往使人产生莫名冲动奔走相告,不一会儿全城又有了个新话题。

小文在巴人村呆不住了,和许多知识青年一道回了小城,也常去邮局门口看报看信,听种种消息种种议论,深切感到这个远离政治文化中心的小城,也即将和全国一起发生巨大变化。人群中他见到了穿白色护士服的小菁,医院离邮局很近,谁也不肯放过激动人心的最新消息。小菁的脸庞扑闪着红润光彩,好像感觉小城的变化,也能改变她整个生活似的。秀丽女人内心有了某种希望,她容颜会随之显得更为风采漂亮,即使她姿色普通,那希望也会使她生命吐辉动人一时。

文化馆前的球场,又开始有了篮球赛,东街西街的知青们从各处山乡回来,不约而同抛开那些忧郁烦恼的心情,又汇聚到球场上来了。他们很少交谈议论邮局前的多种惊人传闻,只是激烈地比赛,从拼命奔跑中淌一身大汗,使在乡下压抑许久的情绪得以宣泄。几年劳动锻炼,体质单条的小文健壮多了,微黑的肌肤在十月的阳光下油光闪动。不过他运球不那么灵活,投篮也不那么准确了,但他还是欢快地奔跃着,仿佛有倾泻不完的精力和激情。

许多原来蜗居在家的小城人,也从大街小巷走出来,走到了十月的阳光下。他们对革命造F,争权夺利,从热衷到厌倦,后来对许多风许多潮麻木不仁,宁愿在自己灰暗、潮湿、狭小的住房里蜷伏着,只过单调的吃饭穿衣的日子,有时对冷热风雨的季节天气变化也漠然置之。十月的消息确实非同寻常,令已僵枯的希望之草又在人们板结的心地重新发芽生长。那滋滋的草声,也温润了十月小阳春。

县委机关最为敏感,最为骚动,有些人愁眉苦脸,有些人喜笑颜开。炳福是最不掩饰的一个,每听到一个有利消息就振奋不已,咧开大嘴又笑又嚷:“日他娘,好久都没有这样痛快过啦!老子从来不信,我们这些扛枪打仗解放中国的老革命,还要受那些大字报里爬出的龟儿子的窝囊气,呸!老子身上一个伤疤,也抵他革命半辈子!”

老高比较沉稳,内心的兴奋之情也免不了溢于言表,好像一支大队伍刚完成一次胜利战役,他是冲锋陷阵的功臣之一。美红也比往常活跃,最爱把听到的小道消息,眉飞色舞传遍整个机关大院。她也不记前嫌,主动到萍的办公室或者家里串门,好像令她眷恋的五十年代的风光又要回来了。

萍对那些五花八门的消息不是无动于衷,只是炳福和老高他们任何政治上的胜利,都无助于改变她的家庭生活,如果小文的境遇能随之改善,就是唯一对她的安慰了。她当然也想着修文,但有他那两位战友的钳制,他要担负重任也很难。再说他若位居要职,诸事缠身,他们近在咫尺远在千里的现实处境又推一层,更叫她心冷意寒。她理解炳福的亢奋和躁动,因为他是个革命福将,仅凭直觉也能预感到这场胜利将给他带来什么好处。

省城、州城的消息更为确切直接,一会儿某某被捕了,一会儿某某革职了,一会省委召开了什么重要会议,某某居然没有出席。偶尔有些不利消息,可很快又被更让人激动的消息否定了。小城人生活在消息之中,这情形有些像一九六六年十月的重复。

一个月黑之夜,县委机要室接到紧急电话通知,要老高马上赶到州城,参加地委扩大会议,传达和落实重要的文件精神。本来机密的通知内容,竟在数分钟内传遍机关大院,流向整个小城。人们顿时绷紧心弦,感觉等待已久的大变化终于要来了。

老高没来得及和炳福修文道别,急匆匆跳上那辆军绿色吉普车催促司机连夜开往州城。有人看见他面色冷峻,紧张得腮帮也在不停抽搐,连从不离身的水杯、收音机和文件夹也没带。

可以想象,在大巴山区几条蜿蜒曲折的公路干线上,此刻也奔跑着好些这样的吉普车,载着各县的首脑们,正急切地赶向铁山下巴河边的古老州城。那儿的每一小点变化,都将影响千里巴山千万生灵,这便是一场重大政治变革的神奇和绝妙。

炳福睡不着觉,抓了瓶高粱白酒和一大包花生,穿过小院花圃去找修文摆龙门阵。州城的地委扩大会议,和小城命运息息相关,他是从来不为政治上大是大非的问题多动心思的人,一直抱着简单质朴的革命功利思想坐享其成,倒也一路风顺,这次又会怎样?倒比往常关心许多,过几年就是五十岁的人了,有个好职位退休也好享福啊。革命为啥?为劳动人民享福,我炳福就是劳动人民啊,当然要享福嘛。他为自己这简单明了的想法很得意,边走边吹起了口哨。

修文在灯下聚精会神读书,是当年评法批儒运动时上面发来的当批判靶子的史料原文,他读入了迷,唇角挂着不知是欣喜还是嘲讽的笑意。小城内外那些纷至沓来的消息,修文免不了听到许多,它们证实着他几年前就产生的某些政治预测,有的结局竟惊人的吻合。但他没为自己准确的预见而格外兴奋,相反沉稳镇定,认真研读包含种种思想精华的古典原文,等待正在到来的新局面。

有时也想想自己的前途,几落几起之后,他内心趋于平淡。夜深人静之时,从窗口眺望对面萍居住的房间,他们之间那段难忘的情感,又在心灵深处激起波澜。有时想到,如果能和萍生活在一起,就是去巴人村开荒种地也心甘情愿啊。冷静下来便明白那是无望的空想,一丝遣不散排不开的苦味满心荡开,修文又会失眠。于是书成了离不开他的伙伴,思绪一旦沉入书中,那一切就渐渐淡了。

“修文,”炳福猛力拍门,叫道,“我睡不着觉,来找你喝几杯。你呀,老捧本书本儿,也不怕头胀眼花呀。”

修文开了门:“炳福,你嗓门好大,吵醒人家多不好。”

未完待续……

本文选自田雁宁的文学小说《无法悲伤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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